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谁若九十七岁死,奈何桥上等三年

        洛阳城内春色正好,他与她成亲之日天气晴朗。围观的人感叹着郎才女貌,倒是不虚的,是真正的倾城之貌。他们两家世辈交好,他二人也是青梅竹马,相爱是顺理成章,成亲也是早早就定下了的。而今,他一身喜服牵着大红嫁衣下的她,有心想事成的喜悦。这样顺遂幸福的一生,使他们生出了若有来世的想法,他亲吻她的唇角:“谁若九十七岁死,奈何桥上等三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只因一句诺言,她于奈何桥上,弱水河畔,苦等他三年,她看着如火的曼珠沙华落尽又生出了叶,叶落复生花,如此往复。过往的鬼魂爱极了她的容貌,每每经过她步入轮回时都要掠夺一分她的美貌,仿佛这样就可以带着一张绝美的容颜转生。她自然是不在乎的,岁岁年年循环往复,她终于落得了一张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脸。当她又一次对着河水看着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时,看着她苦等了许久的花妖终于开口了:“他看见你这副样子,真的还会爱你吗?”她觉得或许是花妖魅惑人心的能力影响了她,一时间,她坚持了多年的信念竟产生了动摇“我们……我们说好了的……他很爱我……定会兑现承诺。”她底气明显不足,却硬撑着。花妖见状摇了摇自己的花蕊:“我见过最守诺的男子,也见过最薄情的情郎。有人紧随着心爱之人步入阿鼻地狱,也有人才亡了新妇就另娶了她人……”花妖讲了许多,她听进去了,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,只有一句话在她的心尖越收越紧“他或许真的爱你,但若是用情至深,为何不能追随你而来呢?他怎么忍心叫你等在这个被凡人称为阴曹地府的地方等上这样久呢?”有一瞬间,她质疑自己所坚持的到底值不值得,可值不值得她都已经等了许久了,该失去的也已经失去了,现在放弃,显得她这几年的坚持好像一个笑话,都不用旁人,她自己都会觉得可笑。

        再世为人,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一个,再也不能令人注意一分。而他就那样闯入她的生命,他是大学中最众星捧月的那一个,样貌竟未改变哪怕一丝一毫,她于第一眼便认出他,他却错过她。她敏锐的感知到有什么不一样了,他的目光是寻找的,可路过她那么多次,未曾有一瞬停留。他在她眼中,是自己一直苦苦等待的那个人,而她于他,只是他众多追求者中最平凡的一个,连同为追求者的女生都笑她不知好歹。传闻,他在找人,她清楚的知道他在找谁,可她竭力与他拉近关系所换来的,不过是他的从未重视和刻意疏离的厌恶,那从未设想过的憎恶和反感像一把利剑直插在她的心口,让她说不出那句诺言,也说不出解释的话。

        花妖说过的话成了她午夜梦回的梦魇:“他爱的,究竟是你,还是那张面皮呢?他想要来生,到底是因为你,还是因为不舍一个万事顺遂的人生呢?”她咬着牙,在鬼气森森的奈何桥边也一直守着、抱着的信念,任自己如何动摇也不敢放弃的信念,无非是她坚信他对自己的爱,可事实残酷的证明她错的离谱,她不过是变了样子,他便摆出那样一副仿佛是什么恶心的东西沾染了的模样,不肯了解她一点点,也不肯让她跟他说一句话。那一瞬间她竟不知自己为何而活,为何而等,苦等多年换来的,竟是这样的结果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终于一点一点的任他远离,只是在他不停寻找的视线中依旧会感到心痛,他脸上慌张与迫切的神色那样明显,是她从未曾见过的样子。她在他无数次扫过的目光下越来越难过,越来越失落,她就在他的面前,以所有最近的距离,却又那样遥远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终于一步一步远离她的视线,连消息她也不想再打听,她与他各自毕业,走向两个方向。这次便真的是毫无音讯,她不好奇,也不敢好奇,每次见他都用尽所有希望,又用尽所有力气。

        医院的工作永远繁忙,忙到让人无暇思考其它,她有时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为了梦想还是为了逃亡。时间一点一点从指尖流过,她见多了病痛,见多了生死,见多了离别,由多情变得麻木,最后变得冷漠。人生不过朝暮之间,她同他的羁绊不过是一转眼,她没时间也没精力想着他了,那便放下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以为他被丢弃在记忆的角落,一点点冷却,逐渐蒙尘,偶尔记起,也不会难过。可是他又一次闯入她的视线,以那样颓废而虚弱的模样,重病在身,阴差阳错的分到她的管辖之中。她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第五肋骨间左锁骨中线内0.5-1.0cm的地方翻滚着叫嚣着疼痛,所有被掩埋的痛苦与记忆铺天盖地涌出,让她艰难的喘息。可又能怎么样呢?他甚至认不出她,哪怕是以曾经拒绝过的追求者的身份,就连笑容也吝啬给予。她离他从未这么近过,无微不至的照料,近距离的接触,长时间的陪伴,频繁的讲话,那么远的究竟是什么?

        她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虚弱,着急,却又无可奈何。她记得他许的承诺,记得鬼魂经过时脸上的疼痛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麻木的感觉,记得她寻到他后他自始至终从不识得,甚至记得那日阳光融融的午后,他打完吊水望着窗外,目光中满是悲伤,与这冬日罕见的暖阳格格不入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时他的神智因为药物的原因正昏沉,不然不会那样毫无防备的同她倾诉:“我在等一个人。”他没看她,目光遥远且飘忽,她也看着窗外,等他的下半句话:“可她没有出现,我怕我是等不到了……”她倏地转回视线,可他即便这种时刻也未将目光落在她身上,她的心就又缓缓沉下去,吞回了到嘴边的话,她已经没有勇气,也没有再去靠近他的执念了。他安静的入眠,阳光照在他的睫毛上,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,寂静的颤抖。她用整个下午看着他熟睡的样子,一如百年前的每个清晨,她在他怀中醒来,静静的看着他熟睡的脸。

        人生不过在呼吸之间,可能下一秒,他便不会醒来,她忽然清醒的认识到这一点,但她的心早已经无法感到绝望。

        冬天一点一点逼近尾声,而他也逐渐不再需要她,现在任何一个过大的动作都会让他彻底闭上双眼,她只在必要的时刻过来看他。房间里一点一点堆满各种仪器,从呼吸机到心跳检测仪,他长时间的闭着眼睛,只能通过电子显示屏上绿色线条的起伏,和氧气面罩上时不时出现的雾气来判断他的生死。他苍白脆弱的仿佛一触即碎,却依旧是英俊的沉睡着,仿佛下一瞬间就会醒来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 冬日的最后一天姗姗来迟,万物都从苍白中透出生机,他的脸上也透出些许红润,睁开了已经紧闭许久的双眸,她却嗅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危险气息。她安静的陪着他从白天到黑夜,他一直看着天花板,直到她开口询问:“你还没等到她么?”他呆滞的目光忽然就有了些颜色,转过来看着她。

        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,大概是深夜,屋内亮着柔和的光,她看见他深黑的瞳孔中映出自己的脸,平平无奇。他的呼吸面罩忽然开始泛起些白雾,很轻微,却令她的心没来由的一阵抽痛。她在他转开视线前开口:“谁若九十七岁死,奈何桥上等三年,还记得吗?我在奈何桥上等了你多年方入轮回,过往鬼魂喜爱我的样貌,竞相争抢,你没什么变化,我却已经差的太多了。”他本欲转开的目光死死的盯住她,眼中的惊诧不容忽视,她却轻轻别开视线:“我见你的第一眼便认出了你,我拼命的靠近,你却那样厌弃。我原以为,不管这世界如何变化,你都能一眼认出我,可竟是我想错了,你认的是我的脸,从前到现在,你也只认得我的脸,我仅仅换了副样子,你便不给我半点机会,现在想来,你当真不曾觉察到哪怕一点点熟悉?”

        她依旧不看他,目光柔软又悲凉:“开始我是怨的,但到此时此刻,我倒颇想的开,或许你换一张脸,我也不会再认识你。说到底,终究是我们并没有想象的那样了解彼此。一世缘一世解,你我缘分浅薄,强加一生,不过是场折磨。”她终于转头看向他,目光中温柔得没有丝毫怨尤。他的瞳孔却缩成针孔大小,眼眶也红透了,眼泪却死活不肯往下落。她的指尖一寸一寸描摹他的脸颊纹路:“我本不欲告诉你的,可你却从不放弃,现在你再想来,你坚持寻我,究竟坚持在我,还是坚持这件事许久了,放弃总归是不甘心?我总归是希望你毫无牵挂的离开的,再者。”她顿了顿,“我想说你不必再等我了,弱水河畔非安适地,苦等多年,未必换来一场善果。你我有无来生之缘。不是我们两个自己说了算的,你不要等我,我也不想寻你了,再遇见是上天赐的缘份,就此别过本也是应该的,我看得开了,也望你可以放下一些,终究不过是一场执念罢了。今后,你忘了我吧。”他的面罩上浮起大片大片的白雾,瞳孔不受控制的一点一点扩散开来,一小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缓缓爬入发鬓。她弯下身,嘴唇贴紧他的额头,听见屋内象征心跳频率的械音间隔越来越长,直至变为刺耳的拉长的尖叫声。她依旧弯着腰,保持着亲吻他额头的姿势,紧紧闭着眼睛,仿佛用尽全身力气。

        被医生拉开时,天色刚好露出一点白,这是早春的第一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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